想起某位高人说过,上刀山下火海并不难,难的是对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琐碎日常。所以,一听到“慢生活”、“生活需要仪式感”、“偷得浮生半日闲”或者“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之类,就仿佛遇到了知音,恨不得接上一句,“来,干了这碗热鸡汤”。要不然,环球同此凉热,我拿什么拯救这一地鸡毛。
文/郭冰茹
这是读书郎闲笔的第255篇文章,全文大约2400字,细读大约需要10分钟。
上大学的时候读刘震云的《一地鸡毛》,从小公务员小林家的一斤豆腐变馊了说起,先说一斤豆腐有五块,二两一块,是公家副食店卖的。个体户的豆腐一斤只有一块,水分大。再讲小林每天早上都得六点起床去公家的副食店门口排队买豆腐,之后忙着去赶班车上班,而且为了赶班车,还常常排了半天队买不到豆腐。那时候也读池莉的《烦恼人生》,早晨就是从半夜开始的,儿子从床上摔下来,印家厚迷迷糊糊踩着各种家什去开灯,却拉断了灯绳,于是一家人的早上叮叮当当磕磕绊绊,然后他带着4岁的儿子坐公交赶轮渡跑月票。所有的叙述全都是拉拉杂杂,像是摆明了告诉你,琐碎的日常就是一地鸡毛,庸常的日子凑合成烦恼人生。
还好,读这些小说的时候我正待在象牙塔里,每天课堂、饭堂、图书馆、宿舍,晚上跟男朋友去三教上自习,周末跟女朋友们去归整了桌椅的学三跳舞,熄灯后在宿舍里八卦。生活整齐得如一碗清汤挂面,几点油星几颗葱花一目了然。那时似乎也并没有庐隐们关于“人生到底是为什么”的追问,功课不怎么紧张多少激发了学习的主动性,读过小说之后,除了对小林和小印表示礼貌式的同情,还跑去翻阅批评家的论文,弄清楚什么是“新写实小说”。
读研的时候,正是第六代导演的高光时刻,那时候看场电影不便宜,好容易跟室友蹭到了一张票,去看了场张元导演的《过年回家》。回来路上,穿行在车流滚滚尘土飞扬的新港西路,室友说,真不明白这么现实主义的电影有什么好看的,只要一出校门就是烟尘汹涌,坐在电影院里看到的还是沉重不堪的生活,难道他们不能拍点儿唯美的,诗意的?她说的也对,那时候她正在写一篇关于鲁迅和安特莱夫的论文,成天都体验着安特莱夫式的阴冷,而我正在对付女权主义理论,估计也是一脸的咬牙切齿。学文学的人,尤其做小说研究,每天读的基本上都是这般雄浑悲壮的宏大叙事。
王安忆的小说有点儿不同,我挺喜欢她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作品。《六九届初中生》里的雯雯,成天关心语录包怎么背着才好看,不同材质的毛主席像章佩什么颜色和质地的上衣才有味道,不长的头发怎么才能编成好看的发辫,又怎么才能搭配好不同颜色的玻璃丝……。《忧伤的年代》里的姐姐,趾高气扬地享受着特权,拿着妈妈给的电影票看了一场一点儿也不好看的电影;得意忘形地代替妈妈去开了个家长会,就在班主任面前拼命表现,揭妹妹的短;妹妹呢,因为妈妈把电影票给了姐姐,因为妈妈不让她自主留小辫,因为总被妈妈和老师训斥,别别扭扭地独自忧伤着。这些细节总让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候的我还不是一样,刚刚在妈妈的强迫之下剪掉了长发,每天放学一回家,来不急放书包就开始对着镜子摆弄自己的头发,一会儿把刘海梳左边,一会儿再换右边,一会儿把耳边的碎发拨弄到耳后,一会儿再拨回来……。那时候我和妹妹也总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争执,姐姐当然会享受一些管理权和选择权,妹妹自然也会倚小卖小,姐妹俩一起度过属于各自的“忧伤的年代”。人在少年时,大概所有的心思都只在自己身上。这样的日常生活说起来也是一地鸡毛,只是现在回头看,这一地鸡毛中倒透着丝丝暖意,至少我读的时候能会心一笑。
王安忆是能将庸常的生活本身作为审美对象的作家,她笔下的人物都不是时代风云里风口浪尖上的英雄,面对世事的无常、命运的多变,他们大多只是被动地接受。然而,也正是在这种被动的接受中,他们生发出对生活本身的兴趣和精神,乱糟糟的一地鸡毛因此也充满了诗意。《长恨歌》的开头用了相当长的篇幅来写上海的弄堂、弄堂里的闺阁、闺阁里的女儿、穿堂而过的流言和屋顶上掠过的鸽子。从小说结构上看,这些与情节无关的冗长描述构成了上海市井生活的一隅,是王安忆营造小说氛围、铺垫叙事节奏常用的技巧。但随着王琦瑶的出场,她的举手投足、她的所思所想、她的生活选择就显现出作家处理日常生活的独特之处,那是一种波澜不惊、恒常柔韧的智慧。在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老百姓穿衣打扮尽可能简洁朴素不出错,王琦瑶和严师母却暗自在穿衣、化妆和发型上相互比拼着。这两个艳丽的女人那“翠绿色的短夹袄”、“舍味呢的西装裤”、“织锦缎镶滚边的短夹袄”、“浅灰色的薄呢西裤”、旗袍和秋大衣,衬托着胭脂、香粉、口红和指甲油,混合着理发店里洗发水、头油和烘烤头发的焦糊味,成了这条曲折深长、狭窄逼仄的平安里中最亮丽的风景。还有一周两次的下午茶,糕饼点心、汤圆糖水、乌梅汤莲子粥,寂寥的日子被这热闹点燃。天冷了,屋子里安上了炉子,王琦瑶们在炉子上烤鱼干、烤山芋、烤年糕、涮羊肉、下面条、包蛋饺,吃着聊着,午饭茶点晚饭连成一片,谁能想到,这是那个乱糟糟的年代,外面的世界正发生着大事儿,火炉边的小天地却是如此良辰美景。
日常生活的恒常柔韧支撑起市井小民“做人的兴趣和精神”,然而光有这股子劲头似乎还显不够,这一地鸡毛还得有超强的创造力。《流逝》中的欧阳端丽,本来是个含蓄优雅、不忧柴米的少奶奶,可是在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面前,她也逐渐学会了在菜场上结成联盟排号头买便宜的小黄鱼,在家当保姆给人看孩子,去弄堂的工场间里缠线圈,一步步把自己变成了平常人家精打细算、艰辛度日的张家媳妇。起初,这些东拼西凑和辛苦劳作只是为了维持家里的必要开销,多少有些忍辱负重的无奈,然而渐渐的,她体会到弄堂里的活力和热闹,工场间里劳作的简单和充实,理解了自食其力的人生才会有无尽的自在和乐趣。当然,这“自食其力”的动力来自那必须日日对付的一地鸡毛。
人到中年,每天也被一地鸡毛包围着,还有各种群里的群待办、群公告,“温馨提示”、“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桩桩件件都让你无处藏身。想起某位高人说过,上刀山下火海并不难,难的是对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琐碎日常。所以,一听到“慢生活”、“生活需要仪式感”、“偷得浮生半日闲”或者“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之类,就仿佛遇到了知音,恨不得接上一句,“来,干了这碗热鸡汤”。要不然,环球同此凉热,我拿什么拯救这一地鸡毛。
本文作者郭冰茹,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现居广州。
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文娟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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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总是一地鸡毛的。而同样是观看日常生活,刘震云、池莉等新写实以零度叙事的姿态将它放大、拉长,拉拉杂杂却是永续长存,而王安忆则直接将它作为一种审美对象,从庸常的日常中看出诗意。我当然也更喜欢后者,毕竟在远方不可得的时候,眼前的诗意总可慰一慰寂寥,成为日常这一碗清汤挂面上的一个有滋有味的溏心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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