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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古人同乐
文/王蓬
已经记不得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汉罐。若要认真追溯,几乎可至30多年前,回乡务农时,生产队修仓库在田里取土,挖到将近2米的时候,突然出现了巨型砖块,有经验的老人说可能是古墓。这下引起了大伙的兴趣,古墓是用厚重的方砖砌成,十分坚固。但小伙们却干得十分起劲,钢钎大锤都用上了,费了半天劲,出现了一个洞,黑乎乎的,深不可测。这下全村都轰动了,整天围许多人看热闹。幸而村大人多,不乏有识见者,向上面做了汇报,汉中博物馆立刻来了人,认定是一座汉代古墓,遂指导挖掘。全部挖开才知道,那黑乎乎的洞是砖砌的墓道,棺椁还在里面。出土的有形态各异的陶罐,或大肚细颈,或三足鼎立,或双耳盘口。还有陶仓、陶狗、陶猪、陶鸡、陶鸭。印象最深是一座四合院落住宅模型,门楼、围墙、角楼、正房、耳房一应俱全,院外还有一面池塘、一片水田,水田中还有青蛙、小鱼,这些全部都是陶质,还带着彩釉,惟妙惟肖,十分精致,让人爱不释手。
(柳湾彩陶仿品)
当时,农村生活十分贫乏,不要说粮仓酒罐、家畜家禽,几乎家家都缺钱缺粮。想不到古人生活得那么美好,人死了还想的那么周到,陪葬品如此丰富。那年我17岁,以后对历史知识与出土文物的喜好可能便与这次偶然接触古墓葬有关。
我所居住的汉中是块十分古老的地方,古褒国,美女褒姒,三国拉锯,南宋抗金,这儿都是重兵集结,风云际会的去处。尤其刘邦在汉中为王时,筑坛拜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横扫三秦,建立400年的汉室天下,汉中作为汉王朝的发祥地,古战场、古建筑、古墓葬星罗棋布,比比皆是。学大寨时,大规模修地,糟蹋了不少文物。记得一次也是挖到了古墓,挖出了许多尺把高的陶俑,没人管,被小伙儿们一镢头一个砸得粉碎。我看着可惜,拿了一个回家。参加工作后,有一位文物专家看过,认定是唐三彩。后来一位工厂业余作者拿去玩赏,说弄丢了,也就不了了之。
(敦煌45窟左菩萨仿)
要说我真正对陶瓷,特别是汉罐的赏玩是在近年,所以偏爱汉罐,也许因先入为主,最早接触古墓中那些汉罐给人印象太深;也许因为汉罐本身古拙质朴,粗壮大气;再是因为我所在的汉中与隔秦岭相望的关中出土汉罐甚多,所以赏玩汉罐也就堪称“近水楼台”了。
我的汉罐来源有三:朋友相赠、以物易物、市场选购。朋友中最让我受益的是鲁院和北大同学赵宇共。他是老西安,从小在古城墙下长大,对文物鉴赏识别已达到专业水平,曾写过一本《中国陶瓷的文化鉴赏》并获得出版。美国前总统克林顿访问西安时,采用的唐式欢迎仪式便曾经他认定。他目下是西安市社科院民俗所所长,是我心目中一位很权威的汉罐赏玩专家。
(同学赵宇共赠汉罐)
早在鲁院学习时,凡到外地开笔会,他最爱逛的便是文物瓷器商店,不辞辛苦地从兰州、黄山背回几个造型奇异的瓷瓶。我从他那儿学得不少知识,他送我的几只汉罐式样最佳,置于书架之上,每次不经意间看见,便会心一笑,不仅为汉罐的朴拙的外形,还有朋友的情谊。
喜爱收藏的人之间,“以所多,易所鲜”,公平交换,几乎是普遍的现象。汉中收藏界有位朋友,几乎无所不藏,举凡字画、钱币、瓷器、成套书刊、名人手迹,乃至“文革小报”应有尽有,当然也包括汉罐。他多次提出,要收藏我的所谓手稿。我心里好笑,我算什么,我的手稿又算得上什么!但他要收藏,我也就开玩笑式地提出条件:可以,但要拿汉罐来交换!
不想,那位朋友竟一口答应。我于是也郑重,知他喜爱书法,特地选了一篇涉及书法长达万字的《蜀道瑰宝汉三颂》手稿给他。朋友喜出望外,一下提来大小五只汉罐,并介绍说,这一组可排列起来观赏。我遵嘱将其置于古玩架上,这是一次双方皆大欢喜的交易。
(在书房接待文学报主编陈歆耕)
近年文物市场开放,古城西安除传统的城东八仙庵古玩市场之外,又在城南新建了规模宏大的中北古玩城。店铺林立,小贩云集,每逢星期假日,整个古城及市区郊县的收藏人士都会奔赴这儿收珍寻奇、访朋会友。于人头攒动,熙攘拥挤之中,相熟者常会心一笑,一切踌躇自得皆在不言之中,于是这一天便过得特别得意。
逛这种集市上瘾,一集不来心慌!我是经过若干次熏陶才有这种体会的。汉中集市不大,多系地摊,散兵游勇,物稀且贵。只可徜徉观赏,要购卖还得去西安。但又毕竟隔了秦岭,只能利用公差去西安时才能去逛,逛则必有收获。一度时期,我对陶瓷笔筒产生兴趣,尤其上面铭有《岳阳楼记》、《黄山游记》、《劝学》等古文与《清明上河图》、《五牛图》古画的笔筒更感兴趣。其实也明知是现在的仿古制品,只要能在造型图文上带来审美愉悦就行。先后购得几十个,大大小小摆满了书架。
(陶人推车)
但最吸引我,情有独鍾的还是汉罐。在我眼中,陶仓、陶灶、陶井及鸭蛋壶都属汉罐之列。我购过一只汉井,灰陶有底,下大上小,并有棚盖和辘轳。其实,这种井沿用了几千年,我在乡村多年就一直在这样的井中打水,恐怕至今一些偏远乡村仍在使用。我还购过一只黑灰色的鸭蛋壶。椭圆形颇似鸭蛋,短颈盘口。有说是古代的酒器,但我宁可相信赵宇共的说法,是古代扎营时所用的信息器具。即扎好营盘后,在四周埋上鸭蛋壶,壶口露出地面,派人监听,若敌人偷袭,则10华里外马蹄脚步声就可能在鸭蛋壶中引起回响,就能及早防范。
我对陶仓也感兴趣。陶仓皆圆柱体,带盖,还有带三足的,大部为灰陶,但也有带绿釉的。1999年夏天,在西安八仙庵,我一眼瞅准地摊上三只带绿釉的陶仓,大中小三号,正好一组。可惜迟了一步,被人用不足200元购去,我为此懊丧了许久。
(小展室)
在我拥有的汉罐中,最喜欢的是一只鹰面双环盘口壶。高36厘米,盘口直径15厘米,造型质朴,外观简洁,为典型的汉罐,系同学赵宇共所赠。所以喜欢,不仅系汉罐,又为友人所赠,关键还在它的用途,真想不到这只造型拙朴的陶罐是古人的娱乐工具,即喝酒时,把它置于一定距离外的位置,行酒令时向盘口壶内投羽毛箭或小石子,以投进的多少来决定输赢,输者则罚喝酒。这种风俗唐代还有,我们从唐代诗人李商隐那首著名的《无题》诗中,还能看到这样的情景:
身无彩凤飞双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诗中的“送钩”、“射覆”便是指在酒席间行酒令时所玩的一种类似向盘口壶中投小石子的把戏。于是,每看见这只盘口壶,我就会想到那位唐代诗人,在春风沉醉之夜去逛歌舞厅,与一位歌女眉来眼去,又是“送钩”,又是“射覆”,正心有灵通时,却又该去干公事的惆怅与遗憾。
千把年过去,尽管一切灯红酒绿、情人媚眼都已付之东流,但遗留下这种盘口壶却引人遐思,这大约也是人们今日收藏赏玩各类古物的原因吧。
原载<<收藏>>2002年2期
(在家中接待上海作家王吉亮一家 )
作者简介:
(说明:王蓬和他的著作)
王蓬 国家—级作家二级岗位(二级教授)1970年开始創作, 在中央文讲所(魯院)、北大首届作家班学习4年,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1993一2013年先后任陕西省作协副主席、汉中市文联主席、作协主席。历时10年全程探访七条蜀道,20次西行寻叩从长安到罗马的絲绸之路,发表800余万字作品,出版长篇小说《山祭》《水葬》;传记文学《中国的西北角:多位学人生涯的探寻与展示》《横断面:文学陕军亲历纪实》;报告文学《从长安到罗马》《从长安到拉萨》《从长安到川滇》等著作50余部。获国家图书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全国首届徐霞客游记奖等多项奖励,有多种著述翻译国外。系国务院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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