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催是什么意思，悲哀是什么意思？
0 1
活了55岁，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挺失败的。
我对不住我的老母亲。
在我还是个光腚娃娃时，我爹就因为想多挣几个钱，攀上了陡崖去采岩耳，不慎失足跌进深谷，摔死了。从那以后，我便与娘相依为命。娘年轻时靠卖水豆腐维持生计，只是这份活计太辛苦，我家也养不起驴子来拉石磨，娘就起早爬半夜地用人力推磨。积年累月，她柔弱的身子骨硬生生地攒下了一堆毛病。
我从十三岁开始就下田务农了。春天，我光着脊背弓着身子插秧，人们远远就能瞅见我那清晰可数的肋八扇儿。村里人都叫我“大憨”，我承认我的脑子不灵光，也心甘情愿做一辈子庄稼汉。我长得又黑又瘦，个子不高，长头发常常遮住耳朵，指甲里有永远也洗不净的污泥。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娘在我20岁时开始求媒婆为我介绍个对象，也时常给她送去不少我们向来舍不得的好东西，像什么从水田里摸来的黄鳝啦，从山里采来的毛粟子啦，从水库里偷偷摸摸网来的十几斤重的大草鱼啦……只要我家有，我们都会恭恭敬敬地悉数送进媒婆的家。可直到我29岁那年，我仍是光棍一条。这些年媒婆也没少往我家领小姑娘，有俊的、有丑的，有富的、有贫的，就是没有一个瞧得上我。
在我29岁的那年腊月，天气湿冷，阴雨连绵。我娘久病缠身终归没能熬过年儿，撒手去了。娘临终前含着泪叹息：“我苦命的儿啊！你早点结婚，早点生娃，娘在地下也就能闭眼啦！”娘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疼我爱我的人不在了！
02
我对不住我的老婆美兰。
美兰小我五岁，是我们村的村花。也许花都不及她美，她细皮嫩肉，白白净净，水水灵灵的，让人忍不住总想多瞄她几眼。漂亮妹子谁不喜欢？只是我这只癞蛤蟆从没惦记过天鹅肉。我是个本分的人，我知道自己配不上美兰。
那时村里来了一位教书先生，戴着一副圆眼镜，饱读诗书的模样。听说教书先生爱上了美兰，随后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每隔一天就为她写一封优美动听的情书，并趁着深夜蹲在美兰的窗根儿底下读给她听。后来，我坐在田埂上休息时总能看到他俩或牵着手或揽着腰并肩走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仿若神仙美眷。可过了大年以后，说是回城省亲的教书先生再也没回来过。美兰每天傍晚都会跑到村头的老槐树下向蜿蜒小路的尽头张望，日复一日，望眼欲穿。美兰没盼来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却盼大了自己的肚子。
美兰五个月显怀，孕事再也瞒不住了。美兰娘哭天抢地，愁眉不展，只想快点儿把她嫁出去。农村人思想封建，馍再香，也绝不吃别人嚼过的。有一天我扛着锄头回家，看到媒婆正眉开眼笑地站在门前等我。我递给她一碗水，静默地坐在了她对面。媒婆说：“大憨啊，你娘生前的盼头就是看你成个家。如今你也不小了，想不想讨个婆娘啊？”
我沉闷地点了点头。
“那正好，你觉得美兰怎么样啊？这姑娘长得俊，还勤快，保准旺夫。”
“可她的肚子大了。”我淡淡地回。
媒婆脸色一变，厉声道：“你个憨小子，还挑三拣四的。人家美兰再过几个月生下了孩子，你不省得播种就做现成的爹了？美兰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儿，就你这条件，再等八辈子也轮不着你娶她！”
我唯唯诺诺地应，算是答应了这门亲事。
媒婆扭着我和美兰，对着天地磕了几个头，我俩就算结为夫妻了。
嫁过来的头几天，美兰每天都嘤嘤哭泣，要么就摔东西、使性子。我嘴笨，不会哄人，只能站在一边看她把本就一贫如洗的家糟蹋个乱七八糟。过了一阵子，她许是认命了，不再折腾了。
美兰每天坐在老屋前一边晒太阳一边用布头给肚里的娃缝小鞋子、小袜子，娴静得几近美好。我呢，一心想给她补充些营养，兜里又没钱去集上给她买鸡蛋，索性心一横，隔三差五地熬到后半夜东一家西一户地窜，只为探进别人家的鸡窝里偷几枚鸡蛋。有一次不走运，被张大户家的大狼狗追出几里地，我娘临终前亲手为我纳的千层底让我在慌乱中跑丢了一只，再也没寻见。
自打娶了美兰过门儿，她就住在我娘生前住的老式木床上，我仍住灶房里那用木板搭起的简易铺。有天夜里美兰突然在里间大喊大叫，我就赤着膊冲进了房里，看到了只穿了一件单背心的美兰满头汗珠，正咬着被角在抽泣。我局促地一小步一小步蹭过去，心里正在盘算着怎样去安慰她，在不经意间却瞥见了美兰圆润的胳膊和起伏的胸口。我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试探性地坐在床沿儿边，内心的忐忑至今还记忆犹新。可还没等我开口，美兰就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给我滚出去！”
这几个字强行钻进我的耳孔，刺得我耳膜生疼。
美兰分娩那天，铅色的云层里飘下了絮絮的轻雪。稳婆扯着嗓门催促着美兰“再使点儿劲儿”，美兰在声嘶力竭地大声呼救。一盆炉火烤得老屋里暖融融的，却把只穿着粗布单衣的我关在门外瑟瑟发抖。天际擦黑时，一声响亮的啼哭从屋里传来，我的眼眶渐渐蓄满泪水，我终于当上爹了！而从始至终，我这个丈夫都令美兰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别说她瞧不起我，就连我自己都嫌弃自己！
03
我想，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我那心爱的女儿兰兰。
美兰坐完了月子，有一天趁我下田不在家，据乡亲说看见她搭一个卖杂货的小型卡车跑了。她狠心地把只有一个月大的女儿丢在床上，带走了家里仅有的十元三角八分钱现金。我永远也无法原谅美兰，因为她是个失职的母亲。她只给兰兰吃了一个月的奶水就抛弃了我们，她的心肯定不是肉长的。
好在美兰把兰兰留给了我，让我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我这样一个粗手粗脚的大男人，要照顾一个粉团儿似的婴儿，还真具有挑战性。多亏了左邻右舍的大妈、嫂子们看我们父女可怜，都乐于伸出手帮衬我们一把，日子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清苦了。白天我去种田，就把兰兰托给邻居们照看；晚上我回来，就手忙脚乱地变着花样给兰兰做吃的填肚子：米粉、米糊、蒿子汤、煮红薯……偶尔乡里乡亲们会施舍给我们一些蒸蛋糕或者猪骨汤，每当那时，我会红着脸抖着双手接受，心里却欢天喜地像过年一样。
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开谢谢，村口的老槐树又增了几圈年轮。不知不觉间，兰兰在慢慢长大。她的每一次成长，都深刻地烙进了我的生命里：兰兰会叫“爹”了；兰兰能独自站立了；兰兰长出了两颗小牙；兰兰会跑会跳能拍着小手给我唱儿歌了……只要看见兰兰，我的心就会瞬间化成一汪水，软软甜甜地滩满一地。
在兰兰8岁时，有一天我正在清扫门前的落叶，兰兰在空地上跳着格子。村长大叔急匆匆地来找我，告诉我他刚刚在县城里碰到了美兰。这个消息搅得我的内心再也无法恢复平静，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带着兰兰进县城。一则是为了寻找美兰，二则是考虑兰兰到了上学的年纪，我怕村里小学的教学质量耽误了兰兰的好前程。
初到县城，我们的日子过得举步维艰。我用乡亲们东拼西凑为我准备的生活费租了筒子楼里的一个小夹间，买了两瓶罐头、一条低档香烟去看居委会大妈，托她帮我找个工作。一个星期后，我成为了城镇环卫大队的一名编外清洁工，薪水是正式职工的三分之一。即便是这样，我也已经很知足了。有了工作，就意味着我和兰兰在县城的温饱，有了着落。
生活再苦再难，也不能耽误了孩子学习文化知识。我选择了就近一所小学把兰兰送去读书，白天我干着环卫工作，晚上就去一家湘菜馆打零工。两份工资加在一起，勉强凑够了兰兰的书本费。兰兰是个懂事的孩子，我的辛苦和疲惫，她全都看在了眼里。每当我深夜回家时，她都会贴心地为我晾好一大杯白开水摆在桌上，杯底压着的小纸条上写着：“爸爸，你真伟大！”“爸爸，辛苦您了！”“爸爸，我爱您！”……在我的生命里，没有比看到这些歪歪扭扭的字更窝心的时刻了！
从小到大，兰兰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这一点令我非常骄傲。兰兰上初三时开始上晚自习，我担心她放学走夜路不安全，就求菜馆老板容我一个接女儿的时间。去接她几次我发现，兰兰每天放学都要站在校门口的精品店橱窗前出神好一会儿，直到我站在黑暗的角落里朝她招手，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向我走过来。那天我提前到了校门口，怀着好奇心站定在兰兰经常发呆的地方，原来橱窗里摆着一个做工精致的芭比娃娃，价签上的数字惊得我张大了嘴巴，足足是我打工一个月的工资。
我知道兰兰一定非常喜欢那个娃娃，因为一连几个星期她都闷闷不乐的，总是怀着沉重的心事。家里的贫困令这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深深地藏起了喜好和哀愁，还要拼命将自己粉饰成不伦不类的淡泊一切的模样。一想到这儿，我就坐立不安，心如刀绞。于是，我生平第一次走进县人民医院，卖了血，换了钱。
当兰兰回家后看到我摆在她床头的芭比时，她惊愕地反复揉着大眼睛，揉着揉着就揉出了满脸泪水。她没有冲过去一把抱起心仪已久的娃娃，而是转头扑进了我的怀里。她不停呢喃着“谢谢爸爸”，所有的眼泪都顺着我的脖子流进了我的胸膛里。
04
后来呀，兰兰在意料之中考上了重点大学，她开始在学习之余勤工俭学，也会频繁获得系里的奖学金，大大减轻了我的经济负担。十八岁的兰兰，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郎，俊俏的模样里有她娘当年的风韵和神采。因为兰兰自身条件优秀，有很多男孩子追求她，她也尝试着谈过几场恋爱，可最后都是无疾而终，不欢而散。
长大后的兰兰开始刻意疏远我了。即使她放假回家，也基本不跟我说一句话。有一次我蹲在厕所里洗衣服，发现兰兰掖在盆子底下的两条内裤和一双棉袜，我就顺手都给洗了。当兰兰看到晾在绳子上的自己的内裤时，毫无征兆地发起了脾气。她红着脸，粗着嗓子对我吼，骂我“变态”，说我“又老又丑又肮脏，不配做她的爸爸……”我懵了，仿佛这个掐着腰站在我面前指着我鼻子骂的女孩不是我一手带大的女儿，而是一个不共戴天的冤家。
很快，兰兰大学毕业了，在县政府谋了一份很体面的工作，随后就从我们相依为命十几年的筒子楼里搬了出去，单过了。我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孤寂和冷清，我对生活的态度也失去了以往的那份热度。兰兰大概一个月回来看我一次，陪我吃一顿饭，或者带来点儿鱼肉蔬果，放在桌上就走。
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没有停止去各处打零工挣钱，因为我知道，虽然兰兰学业有成了，可她还需要一份嫁妆。哪怕它再微薄，也是我这个做爸爸的一片心意。
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在一个闷热的黄昏，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家。刚拿起结了厚厚的一层水垢的大茶缸“咕咚咚”地喝着水，兰兰已经手挽着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孩站在了门口。兰兰笑靥如花地款款走过来对我说：“爸，他是我男朋友邱天，我们准备结婚了。”兰兰的口气虽软，却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韧劲儿。我使劲在本已僵硬的表情里挤出一抹笑，连连点头称好。那小伙子用余光扫视了我们的小夹间好几圈，眼角流露出的满是不屑。
兰兰用命令的口吻说：“爸，把你的环卫服换了吧，今天我们出去吃。”我茫然地听从，钻进了小卧室一通翻找，好不容易找出一件洗得发白了的天蓝色T恤衫。走在路上，兰兰一对儿抬头挺胸地走在前面，不一会儿就把我落出去好远。
那天吃的是海鲜大排档，蚬子、蛏子、虾子、螃蟹什么都有，可这些玩意儿我从没吃过，也不晓得怎么吃进嘴里。兰兰和邱天坐在我对面黏黏糊糊、卿卿我我的，完全把我当成了空气。我注意到，兰兰的手不停地在帮邱天剥海鲜肉，动作娴熟，手指麻利，带着甜蜜，也带着讨好，就是没有分一颗海味儿放进我的小碟里。我的心莫名地泛起酸楚，就只好对着面前的空碟子不住地喝着苦涩的啤酒了。
借着去上厕所的空当，我悄悄去把账结了，一共花了289块，幸好那天我刚刚开了工资。如果这个账我没有去结，那么喝进我肚里的酒会全部变成屈辱，无边无垠地折磨着我，直到我被埋进红土。
5
兰兰的婚期被提上日程，我也帮不上她什么忙，只能默默地保持关注。我又加了一份工，每天都要工作到夜里十一二点才能回家休息。有一天我下了工往回走，路过一家高档KTV门口时，正巧碰到了邱天。
在昏暗的路灯下，起初我不敢确定是他，直到他醉醺醺地抱着一个露着后背的女人高声讲着肉麻的情话，我的怒火彻底被这小子点燃了。因为他怀里搂着的女人，并不是我的女儿兰兰。我随手拣了一块半截砖头拼尽全力朝他的后脑勺砸去，只听那女人“啊”的一声尖叫，邱天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恶狠狠地转过身来，几道殷红的血迹已经顺着他白皙的脸蜿蜿蜒蜒地往下滴了。邱天也愤怒了，他一个飞脚把我踹倒在地，发了疯似的一边叫骂一边对我拳打脚踢。他发泄完了扬长而去，只留我躺在冰凉的水泥路上鼻青脸肿，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兰兰回家来看我，她的眼里有星星点点的泪光在闪烁。我那时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只言片语和表情示意她，我不同意她的婚事。兰兰突然放浪地大笑起来，对我说：“你不同意，有用么？邱天花心我早就知道啊，可这完全不影响他家有钱啊！只要他能让我过上好日子，我就一定要嫁给他！”
我的目光透出了绝望，只能紧紧地闭起眼睛。
“爸，你这一辈子过得低三下四，窝窝囊囊的，我可不想像你一样。我真的穷怕了！我从小拼命学习，努力拔尖，还不是为了靠学历提高自己的身价，好早一天咸鱼翻身么？我们的婚礼定在了3天后，你伤得这么重，就不要来参加了，这也是我老公邱天的意思。他说看到你他就后脑勺疼。”说完，兰兰扭着细腰走向了门口。我唤她，然后艰难地支撑起身体，颤着手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本发皱的存折，真诚地递给了她。兰兰接过去打开一看，嘴角牵起了一抹不经意的笑。她将存折合起来丢在我的被子上，对我说：“这点儿钱，你还是留着养老吧！”
其实我真的觉得很惭愧，虽然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不停工作，在抢着时间一块一块地存钱，可我的所有积蓄，还是只有存折上那可怜的8654元钱。我瘫软在床上重重地叹气，难过得无以复加。
兰兰结婚那天，我还是去了。我站在马路对面，远远地望着那座富丽堂皇的海天酒店。婚礼车队像一条黑色的长龙缓缓从主干道驶过来，排场宏大，令人咋舌。头车停稳，我看到我的女儿兰兰穿着洁白的拖地婚纱优雅地走下车来，笑意盈盈，宛若仙子。鞭炮此起彼伏地响起，既热闹，又聒噪。人群蜂拥过去，将兰兰淹没，我的目光再也寻她不见。
兰兰结婚后，我就又回到了娘留给我的老屋生活。我出生在这里，也想死在这里。其实我很想安静地活着，等着兰兰生了娃，再帮她带带孩子。可我只剩下3个月的生命了，还能帮到她多少呢？
那天邱天打了我，将我丢在原地走后，我就昏迷了。等我醒来时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原来是过路的好心人把我送进了医院。因为做了几项身体检查，医生木着脸对我说：“大爷，赶快通知你的家人，你已经是肺癌晚期患者了，需要尽快住院接受化疗，才能有效延长生命。”我不知道“化疗”是什么意思，但我确定治病要花好多钱。于是，趁着月色，我溜出了医院，回筒子楼连夜收拾了东西，逃回了老家。
我的身体越来越轻了，最近这几天连呼吸都变得疼痛，肩膀也沉重得像灌了铅。我知道阎王爷就快要来收我了，反而更加眷恋这个给了我太多磨难的世界。我不想死，我放心不下兰兰。我怕邱天欺负她，却没个人去保护她……
昨天，我把存着毕生积蓄的存折托给了老邻居刘嫂保管，交待刘嫂等兰兰回来了亲手交给她，并告诉她密码就是兰兰的生日。刘嫂的眼泪瞬间滚下来，轻声问我：“大憨啊，为了一个不是亲生的野丫头搭上了你的一辈子，你说你值不值啊？”
我使劲儿地朝她点点头，然后慢慢地合上了眼皮。
我太累了，我要睡了！我的宝贝女儿兰兰，再见了！
